《满江红》,一场暴露了老谋子力不从心的硬凹造型 | 二湘空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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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满江红》海报 图源网络
《奇葩说》有一期节目,讨论美术馆着火,救猫还是救名画?李诞的回答令人记忆深刻。他说这个问题表面上是比较艺术与生命的价值,识别远方的哭声与身边的哭声,实际是价值观的拷问,是促使我们思考,是否有权利为了想象中更大的价值牺牲身边的生命。
看了张艺谋的《满江红》,我恍然大悟,原来这是拯救艺术的一次行动。而且在老谋子的理解里,岳飞的词不仅是艺术,还是民族精神,是文明之光,值得用小人物的鲜血与生命去挖掘去传颂。
且不说历史真实问题。历史上,岳飞可能从未写过《满江红》,是后人假托他的名字写的。有学者考证,岳飞的《满江红》最早出现在明代,极有可能是后人为了借古讽今安在他头上的。
也有人指出,能杀岳飞的,只有宋高宗赵构,罪魁祸首不在秦桧。只不过写史的人为尊者讳,只能让秦桧夫妇背负骂名。这也可以理解,毕竟,为岳飞平反的宋孝宗是高宗的养子,为“孝”起见怎能批评先人呢?但这也留下中国历史上一个奇怪的现象,即永远只有奸臣昏君,而没有奸帝昏臣,大奸大恶卖国求荣的都是臣下。
抛开历史不谈,这也是一部莫名奇妙的电影。因为自始至终刺客们并不知道岳武穆的临别遗言是什么。他们只知道秦桧看后大受震撼,必欲消灭而后快。为了想象中的“遗言”,他们当卧底,用美人计,前赴后继,不仅甘愿经受严刑拷打,牺牲生命,还要面不改色手刃同伴与爱人。在经历许多牺牲磨难之后,四字弟弟终于得到了《满江红》的内容,并经士兵之口传颂出去,然而居然放弃刺杀?似乎诗词里的“怒发冲冠”已平息了他的愤怒与仇恨,而让秦桧活着承受骂名是对他最大的惩罚。注意这是他在亲眼目睹许多壮怀激烈的牺牲,并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外甥张大以后所做的决定。
这里逻辑上最大的bug 是他认为《满江红》的传颂才能让岳飞名垂青史,让秦桧遗臭万年。似乎没有《满江红》,人们便不记得岳飞的英雄事迹,也不知道秦桧的丑恶嘴脸。然而,《满江红》与秦桧并没有直接关系,词里面并没有一句提到奸臣,而且电影里也暗示,连皇帝都怀疑秦桧私通金国,岳飞的词并不能直接把秦桧定在历史的耻辱柱上。
一篇《满江红》超越生死,承载整部电影的重量,张艺谋想要表达什么样的价值观历史观与文明观?
有人说,这是又一部《英雄》,以最后的升华强行植入自己的价值观。但仔细琢磨,《英雄》和《满江红》强调的价值观似乎是相反的。《英雄》是放弃狭隘的国族意识,拥抱“天下”的大一统。精英刺客们一厢情愿地以为秦始皇就是那个天选之人,是实现他们天下理想的英雄,因而即使牺牲个人生命也要成全他的千秋大业。
而《满江红》强调的恰恰是民族大义、爱国情怀。岳飞显然没有心怀“天下”,或者说他精忠报的“国”并不包括“胡虏”。张艺谋何以歌颂大一统,又歌颂狭隘的民族主义?
这个表面上的矛盾其实不是张艺谋的错,而是中国历史的常规写法:也即统一的常态化与历史的道德化。既强调统一是大势所趋,千秋万代望合厌分,又强调道德的超越性,能一统江山的必定道德优越。因此,像岳飞这样的民族英雄必定超越狭隘的民族界限,为历代景仰。事实上的确如此。千百年来,岳飞早已成为一个文化符号。无论是谁,为了证明自己的统治合法性,都曾尊岳飞为民族英雄。
正如网友们调侃的,正当大家义愤填膺“壮志饥餐胡虏肉”的时候,很多东北人醒悟到自己很可能是金人后裔。这种醒悟在蒙元与满清都很普遍,但元清的统治者为了证明自己顺应天命,很主动地尊崇岳飞文天祥等为民族英雄。
在这种英雄叙事里,民族矛盾都是淡化的,浓墨重彩要表现的都是忠奸之辨。因为历任皇帝都希望臣子们“精忠报国”,保卫皇权,所以强调的是“忠”,淡化的是“国”。这部电影也如此。金人的出现很潦草很脸谱化,而内部的忠奸斗争很激烈。岳飞的民族大义已经脱离了宋朝的历史语境,而变成超越的伦理价值,为外族统治者融入儒家正统提供道德依据。
这种伦理价值的延续使得“天下”与“爱国”均具有超越的合法性。至于在历史的关键时刻,哪种选择是正确的,是支持统一还是保家卫国,答案是交给时间,交给未来,只有未来才能评判今日功过。张艺谋显然是这种未来叙事的接受者与传播者。
张艺谋那代人,有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革命英雄情结,又受马克思唯物史观的影响,是信奉英雄史观的。只不过,他的英雄史观并不是相信历史是英雄人物创造的,而是认为小人物也可以为了信仰成为英雄,创造历史,而且小人物成为英雄的途径,往往是自我牺牲。
在《满江红》里,几位记不清名字的刺客各个英明神武,有勇有谋,能够承受身体上心理上情感上巨大的考验与折磨。当小人物被拔高成了无所不能的英雄,原本的英雄岳飞便无处安放,只能虚化成神了。
的确,在他们心中,岳飞不仅是神,还是信仰。岳飞代表的不但是精忠报国的价值观,还有“言胜于行”的传道作用。这当然是张艺谋从小所受英雄主义教育的烙印,也是他“宣传即革命”的美学追求。
《满江红》最让人难以理解的是结尾。如果说,《英雄》里放弃刺秦是为了留着秦始皇统一六国,实现“天下”理想,这里留着秦桧为什么呢?为了尊重历史,你可以让刺杀失败,张大背上的“精忠报国”就可以点题了。可为什么非要强迫假秦桧背诵武穆遗诗,让全体士兵站在操场上,集体吟诵《满江红》?
如前所述,张艺谋给《满江红》赋予了太多象征意义,特别想把刺客的个体行动变成集体觉醒。这首词不仅超越生死古今,还连接着个体与群体。
我想,影片最后貌似高潮的表演,恰恰体现了张艺谋把伦理当美学的的强行加戏,是他绞尽脑汁把群体融入叙事与影像的生硬尝试。老谋子想表达的似乎是,岳飞的词不仅比这些小人物的生命重要,也超越了对秦桧的仇恨,对亲人的热爱,对家国的责任。《满江红》代表的并不仅仅是爱国情怀,因为张大背上的“精忠报国”已足够传递这一点了。《满江红》的意义恰恰在于它是可以广为传颂的范本,经由机械地、整齐地地吟诵,融入了千百年来文明的回声里。而张艺谋,要的便是这个自上而下硬凹的回声。
张艺谋的集体美学,从历次他导演的大型演出里可以一窥端倪。无论是奥运会开幕式的整齐划一,还是《英雄》里秦兵几何方阵的造型,都力求“众而齐”。面目模糊的个体,宛如机器上的铆钉,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得有任何差错。在他那里,秩序便是美,整齐便是美,人多便是美。据说这种军事化的的美学观念源于德国前身普鲁士,到了纳粹德国,希特勒把它发展成整齐划一的伦理标准。
在中国,自古儒家伦理社会强调秩序,希望人们的外在行为体现等级身份,而现代军事化的统一行动也迎合了对秩序的追求。张艺谋的“众而齐”表演,把伦理秩序外化为整齐的集体美。一有机会表达情怀,他就要动用集体美学,强行传递“千年如此”“万众一心”的理想。
影片结尾,万众吟诵《满江红》,似乎士兵们已被唤醒,要沿着岳爷爷的足迹驱除鞑虏,刺客们的牺牲也便找到了燃点。然而吊诡的是,士兵们的吟诵并不是自发的,而是被命令的。他们表情麻木地遵从军令,甚至是一个小女孩的提醒,很难想象会“笑谈渴饮匈奴血”。因为秦桧还在,必然禁止他们吟诵武穆诗词。那么,这样高度服从整齐划一的军队,就只是一部机器。
张艺谋希望表现的群体已醒,似乎跟这种军事化标准化的美学表达有着根本的矛盾与张力。
平心而论,《满江红》并不是一部难看的电影。毕竟,你可以信任张艺谋调度电影元素的能力。作为贺岁片,它有《长安十二时辰》的班底与构思,又有当红喜剧明星的加持,剧情不断反转,票房大卖无可厚非。
但在如今文化多元,经历几十年反思生命价值与意义的今天,整部片子缺乏人性拷问,充斥血腥暴力,直接黑白分明植入自己的价值观,误把伦理当美学,在叙事逻辑情感升华上,存在尴尬的硬伤。
不得不说,这一场硬凹造型,暴露了老谋子的的力不从心。张艺谋,该考虑退休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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